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:建立环保大协调机制
提要:中国已进入环境高风险期,然而,国家环保总局作为中国环保的主要责任部门,却面临着与众多部门职能交叉、权责不清的尴尬。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认为,环境作为一个综合问题,并不是环保部门的现有权能可以独自解决的,成立一个环保大协调机制已刻不容缓
提语:我们现在GDP、能耗和污染物排放量的增长是“三同步”的,GDP增长10%,能耗增长10%,其实污染物排放量也差不多增长10%
今年1月,英国《卫报》周末杂志评选出了“可以拯救地球的50人”,上榜的4位中国人中,潘岳是惟一的政府官员。《卫报》评审团将潘岳形容为一位“英雄”,因为他愿意站出来同危害公众健康的污染企业和地方政府抗争。评审团认为:“包括中国在内,整个世界都需要他获得成功。”
近日,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,潘岳坦言,我国要在环保上有所突破,上至国家战略,下到现行体制,都必须进行调整。“中国的环境问题是一个综合问题,必须要有综合管理的机制来解决。”而“环保局的权能太有限。”在他看来,建立一个“大协调机制”,已是目前中国环保最现实、最紧迫的需要。
环境高风险时期提前来到
环境要出了问题,那可是民族的灾难,是多少年无法扭转的
2003年春天,潘岳被调至环保总局。“去了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翻阅内部资料。翻阅完这些触目惊心的环境现状报告,我非常难受。我开始认真思考单纯的GDP增长与国家综合发展的区别。”
让潘岳感到触目惊心的数据是:中国的煤炭、石油、钢等能源消耗世界第一,建材消耗世界第一,原材料进口世界第一。单位GDP能耗是发达国家的8到10倍,污染是发达国家的30倍,劳动生产力是发达国家的1/30。我国的COD,即化学需氧量排放世界第一,二氧化硫排放世界第一,碳排放世界第二,十年以后第一。
2007年夏天,潘岳撰文写道,被中国先民列为四大母亲河的长江、黄河、淮河、济水,“几乎所有支流要么坏死,要么干涸;9个大湖,7个的水质已是五类以下。”这是看得见的,“看不见的还有华北平原下方超过10万平方公里的地下水大漏斗”。
此外,中国的城市垃圾处理率不足20%,工业危险废物化学物质处理率不足30%。3亿多农民喝不到干净的水,4亿多城市人口呼吸不到干净的空气,其中1/3的城市空气是严重污染。世界空气污染最严重的20个城市,中国占了16个。一多半的城市空气不达标,山西几乎全不达标。1/3的国土被酸雨覆盖,“逢水必污、逢河必干、逢雨必酸”。
污染的数字还不是令环保总局最感头疼的事情。“如今最头疼、也是最紧迫的问题,是环境高风险时期提前来到。”
自从松花江事件起,平均两天就发生一起水污染事故。潘岳说,这是一个布局和结构的问题,因为我们所有高污染、高风险的企业都建在水边。仅石化化工企业一项,1万家在长江,4千家在黄河,还有2千家在人口密集区与饮水源地,其中81%地处环境敏感区域,45%存在高风险隐患。
“有人会问,国外的石化企业也是在水边,因为取水方便、运输方便、排污方便,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水边?那是由于人家在建的时候,都考虑到了环境因素,为环境安全而建了很多设施。而我们东一个西一个,重复建设不说了,且远未考虑环境问题。我们正在亡羊补牢,在高风险企业的旁边挖一个池子,建一个隔离带,争取一出事故能使污染物不流到江里。但这并未根本解决问题,它们确实成了一枚枚环境风险的‘定时炸弹’。”
2006年底,潘岳预测,未来几年里,水污染和缺水两大危机并存,会成为中国环保的一块心病。话音未落,2007年夏天,太湖、滇池、巢湖蓝藻爆发事件应声而至。尤其是太湖水危机,持续两周左右,造成了无锡市数百万市民的用水困难。
值得注意的是,太湖周围所有的苏浙县域,都进入了以GDP为主要衡量指标的“百强县”。而在中国改革开放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“苏南模式”,其发源地正是无锡。应了潘岳那句话,“在水的问题上,增长与环境的矛盾短兵相接,没有任何回旋余地。”
治理成本可能抵消经济成果
发展中国家正在为发达国家的环境和资源成本买单
2005年,英国最后一个老牌汽车企业罗孚公司落户潘岳的老家南京。当时潘岳正在英国学习,他发现英国一些老贵族很留恋这个车厂,但更多人很高兴这个厂转移了。“(中英)两边都很高兴:这边引来了一个新项目,那边转走了一个有污染的老厂子,各得其所。”
“发达国家以15%的人口控制了世界85%以上的资源,而且通过自己定的游戏规则实行生态殖民主义,一方面提高本国的环境标准,一方面将大量高耗能高污染的产业向发展中国家转移。”潘岳说,就全球范围而言,发展中国家正在为发达国家的环境和资源成本买单。表明上我们生产出来的廉价产品占领了市场,但从经济角度,“稀缺资源里包不包括资源环境?这个账是不是算进去了?”
潘岳说,“十五”计划期间,各省市GDP的指标全都超额完成了,一系列人因此升官,一系列人因此发财,一系列人因此上了广播电视,但是能耗的指标和环保的主要指标没有一项完成,全部都欠账,而且还有反弹。“我们现在GDP、能耗和污染物排放量的增长是‘三同步’的,GDP增长10%,能耗增长10%,其实污染物排放量也差不多增长10%。
世界银行的一个统计称,空气污染造成的一系列损失几年内将达到中国GDP的13%。潘岳说,这个数字可能稍高一些,但确实表明我们必将回头支付巨大的治理成本,而这些治理成本很可能抵消我们取得的经济成果。
牺牲环境带来的另一后果是直接影响社会稳定。由环境引起的纠纷和群体性事件,正以每年30%的速度递增。环境直接影响公众健康,环境公平直接影响社会公平。目前,全国“两会”的议案和提案,环境保护作为热门,已经超过公共安全、超过教育、超过医疗,成为前五位的热点关注问题。在北京等大城市已成前三位热点关注问题。而未来的水电开发,将使移民、土地、环境三者搅合在一起,成为影响社会稳定的主要因素。
然而,环境恶化的后果还远不止此,它还将带来国际问题。
潘岳说,现在各主要西方国家已经把环境保护变成对华外交的主题。“外交学院不断要求我们环保局给外交官们讲课,因为外交官以后出去经常面对国际上关于环境的询问,外交部也经常让我们出函提供关于环境问题的口径。所有的国家,尤其是发达国家,用环境问题制约中国,都会得到选票。”
现在全球最为关注的气候变暖问题,给中国带来了严峻的考验。潘岳说,目前中国的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世界第二,美国第一。但美国已定出削减计划和新能源替代发展计划,估计很快就会好转,届时中国将迎头赶上变成第一。按照《京都议定书》规定,发展中国家的削减任务被安排在第三批。“我们现在很庆幸,可一旦到2015年必须履约的时刻,正赶上是全世界第一,中国将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。”
减排温室气体,中国刻不容缓,因为要改变能源的生产结构和消费结构,非短期之功,但似乎我们还远没有真正行动起来。“再过若干年,中国将处于更加尴尬的境地:减,是天文数字;不减,将成为众矢之的,中国的外交形象、政治形象、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就会受到严重影响。”潘岳说。
打破职能分割
中国的环境问题是综合的问题,必须要有综合管理的机制,必须达到综合权能的统一。实在不行就在上面设一个大协调机制,协调各部门的利益关系,并且还应有最终裁断权
去年的“环保公益日”,潘岳带着几十位文化界名人到八达岭长城脚下植树,不料遭遇沙尘暴。漫天黄沙中,正在讲话的潘岳匆忙用手遮挡口鼻,这一幕被在场的记者抓拍下来,成为第二天的热门新闻。
事后,潘岳回应说,自己形象虽“丑”,但并不冤,“我觉得凡是参与环保的部门,不管哪一个部门,面对沙尘暴多次侵袭北京城的事实,都没有资格喊冤。”
潘岳如此回应,自然是一个高姿态。但问题的实质是,沙尘暴归谁管的争论恰好将体制的弊病暴露出来。
“我们如今最头疼的问题就是职能交叉与权责不明,这颇具中国特色。”
潘岳原来在体改办当副主任时,国务院领导批示研究一下注水猪问题。潘岳说,太容易了,定几条标准来限制市场准入不就成了吗?后来才发现,居然九个部门跟此事有关系,九个部门吵得晕头转向,光相关法律就有厚厚一叠,至今这个问题也未根本解决。
后来潘岳到了环保总局,遇到的还是老问题。“一条河几个部门,水利部管水,我们管岸,他们上不了岸我们下不了水,就像那首歌,‘妹妹坐船头,哥哥在岸上走。’”潘岳无奈地调侃,“大家都在抢权,但一出事儿就先找环保,谁叫你全称叫环境保护局的?国际和国内都统统认为你就是中国环境保护的唯一品牌,中国的环境保护出了事儿就是你负责。”
现在,大家都知道“先污染后治理”是不可行的,中国不可能像西方那样向国外转移生态成本;且可能要在人均3000美元时就不得不提前花巨大成本解决环境问题。但是许多地方政府仍然无视于资源环境的破坏去发展经济,因为利益所趋。
权责不清的环保监管部门,遇上利益明确的地方政府,谁胜谁负,可想而知。连续发起四次“环保风暴”的潘岳,曾坦言“流域限批”已是最后一招,且对其效果并不乐观。因为“环保局的权能太有限”。“5年来,执法行动的时候,见到不少大污染企业不是由当地政府‘挂牌督办’,而是‘挂牌保护’。”
往更大处说,现在的环境问题都是从前的大布局和大结构问题。以项目审批为例,新上马的工业项目从单个上看基本都符合环保,起码字面上是符合环保的,但是挤在一起,这个地方环境与资源是不是能承载得了,就需要对这个区域的规划进行环境影响评价。“我们如今却只有单个项目的审批权。”
潘岳认为,而未来大工业和大城市的规划制订,必须打破行政区划,根据不同地区的人口、资源、环境、经济的容量总量,制定不同地区的发展目标、考核体系、经济政策与责任机制。其中,环境评价应为主要的考核指标。然而,这种战略规划的整体布局又应该有谁负责呢?
前段时间,不断有人讨论将环保局升环境部的问题。潘岳说,他个人认为名称很不重要,“我不要这个‘面子’,我希望给更多‘里子’,把分散到各部门的职能尽可能多地统一起来。不让环保局统也可以,谁统都可以,但是中国的环境问题是综合的问题,必须要有综合管理的机制,必须达到综合权能的统一。实在不行就在上面设一个大协调机制,协调各部门的利益关系,并且还应有最终裁断权。”
“谁都知道环境和经济双赢的路,但是有一点没有算出来,就是我们在人均2000美元的时候走人家人均8000美元才走的路,我们的发展速度会降多少?我们的财税能否支撑得住?经济转型成本究竟有多大?”潘岳说,由于这个账算不清楚,中央就处于两难而下不了决心,一系列政策也就没有办法出台,譬如环境税、生态补偿。
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环境经济政策涉及到各个部门、各个行业和各个地区之间的权能和利益调整。
“现在是我们超越部门利益、地区利益和行业利益的时候了。”在环保大协调机制尚未建立之前,环保总局开始自己的努力。
从去年起,环保总局开始和各宏观经济部门进行合作:联合人民银行、银监会联合推出了“绿色信贷”;联合财政部开展环境财税政策、生态补偿政策等课题的研究和试点;联合证监会,对上市公司进行环保核查,评价其环境绩效;联合保监会,在环境事故高发的企业和区域推行环境污染责任险;联合商务部,限制不履行环境责任的企业产品出口等。
“从环保总局与各宏观经济部门合作情况看,争取在一年内出台若干项政策;两年内完成主要政策试点;四年内初步形成中国环境经济政策体系。”——尽管心中很清楚制度建设比“风暴”更为艰辛,潘岳还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表。